加沙人奥娃躲在拉法市已经五个月了，她裹着头巾，眼神里透着疲惫。
自2023年10月7日巴以冲突以来，奥娃和亲戚的房子在战火中被炸毁。奥娃的老公哈姆只得带着一家人南下，在拉法市寻求栖身之所。
“希望你能转发给更多愿意帮我们的人。”奥娃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她发来一条GoFundme（美国一互联网众筹平台）的筹款链接，这是他们一家逃离加沙的希望之一。
可奥娃在拉法的避难所，正处在危机之下。
2024年4月7日，正值巴以冲突半周年，以色列国防军发言人称，以色列军队将从加沙南部汗尤尼斯大规模撤出地面部队，只留第933纳哈尔旅。
但这并不是巴以冲突的结局。以色列国防部长很快表示，此次撤军是为“将来的任务做准备”，包括进攻加沙南部城市拉法。拉法紧邻埃及西奈半岛，是加沙人躲避巴以冲突的最后避难所。
下一战拉法？
在以军撤离的加沙地带南部汗尤尼斯，大多数建筑物和房屋都被损毁，街道如同被推土机碾压。
汗尤尼斯是加沙南部最大的沿海城市，人口约15万。巴以冲突爆发后，以色列要求加沙北部人转移至南部，汗尤尼斯人口一度突破百万。它离最南端的加沙拉法市不到十英里。
一些人从拉法返回汗尤尼斯时，他们发现，“这座城市像经历了一场世界大战，甚至更糟糕”。
2024年4月9日，加沙地带汗尤尼斯，在以色列从加沙地带南部撤出地面部队六个月后，巴勒斯坦居民开始返回家园。图/视觉中国
“以色列军队计划在汗尤尼斯设立安全区，给拉法的逃难者提供避难所。”埃及阿拉伯与国际事务专家穆斯塔法·阿明认为，一旦完成拉法市的难民疏散工作，以军便会地面进攻拉法。
哈姆和奥娃只想从拉法市离开加沙。想要从拉法口岸出境的巴勒斯坦人必须有钱、护照和许可证，还需提前几个周前往当地政府办公室提交文件，直到收到通知短信。但战争之后，只有少量加沙人通过拉法口岸去往埃及。
两人的家在更北的加沙市，家早已炸成瓦砾。本轮巴以冲突前，哈姆拿出所有积蓄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小型家禽养殖场。奥娃则是家庭妇女，负责照顾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的生活起居。
战火摧毁了一切。联合国数据显示，由于加沙地带的当前局势，包括基础设施遭到破坏以及缺乏食物、水、燃料和电力，被围困地区230多万人口中有85%被迫撤离家园。
作为家中族长和父亲，哈姆希望竭力给三个孩子提供体面的生活。更早时期，哈姆经常给加沙地带的非营利组织做日结零工，收入微薄。
每一次的冲突爆发，哈姆都会产生“逃离加沙”的念头，却从未实现过。
这一次以色列的脚步更近了。以色列国防军总参谋长哈莱维曾表示，尽管地面部队撤出加沙，但（以军）针对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的“战争仍在继续”，且远未结束。
“以色列本轮撤军，一是迫于外界压力所做，是对近期‘世界中央厨房事件’、联合国安理会呼吁停火等问题的回应。”北京大学中东研究中心主任吴冰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二是这次撤军后依旧在加沙还保留有一定作战力量，以军降低了战争力度，但仍保持着战争状态，因为‘彻底消灭哈马斯’的战争目标还没结束。”
以军曾宣布对加沙的军事行动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大规模空袭，第二阶段为地面进攻，第三阶段为低强度精准打击。
“这次撤军只是以军一次战术的转变，是以军向其国内展示战争实力的体现。”宁夏大学中国阿拉伯研究院执行院长牛新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汗尤尼斯是加沙南部最大的城市，在汗尤尼斯，以军已打垮成建制的哈马斯军队，将转入定点清除模式。
联合国巴勒斯坦被占领土驻地协调员麦戈德里克担忧，以军正在重新集结，为进军拉法做准备。
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曾表示，以色列国防军进入拉法“是有一个日期的”，但他并未透露具体日期。
谁的“代理人”？
“巴以冲突初期，以色列有28个旅在加沙境内，现在只剩下1个旅。”牛新春提到，2024年1月以军打垮加沙北部成建制的哈马斯军队后，也撤出了5个旅。
据“全球火力指数”统计，以色列国防军拥有16.9万名现役军人。最近，以色列当局从总共46万名18至40岁的非阿拉伯公民中召集了约36万名预备役军人接受年度培训。
哈马斯虽遍布加沙南北，但其兵力远不及以军。一位接近哈马斯的匿名消息人士2023年10月告诉路透社，哈马斯约有4万名成员的军事联队和一支海军突击队。
以军本轮撤军也被视作受周边战局的影响。自“阿克萨洪水行动”以来，黎巴嫩真主党多次在以色列北部交火。黎巴嫩位于地中海东岸，扼守欧亚非战略要道，三面陆地，西临地中海，南部与以色列接壤。
“以色列担心黎巴嫩真主党从背面进攻和伊朗的威胁。”美国民主党参议员克里斯·孔斯曾在一档电视节目中说。
黎巴嫩真主党是1982年成立的伊斯兰什叶派政治运动组织，美国将其视为“恐怖组织”。2021年真主党领导人纳斯鲁拉宣称，该组织拥有10万名战士。半岛电视台报道则透露，真主党实际兵力约在2.5万人左右。
“如果真主党执意选择与我们打一场全面战争，我们则不得不将黎巴嫩南部和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变成第二个加沙地带。”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曾威胁。
2024年4月10日，加沙地带南部拉法的一个墓地，巴勒斯坦人在开斋节开始之际参拜亲人的坟墓，开斋节标志着穆斯林斋月的结束。图/视觉中国
在美国和以色列眼中，真主党还是伊朗的“代理人”。
4月初，伊朗驻叙利亚大使馆遭导弹空袭，造成13人死亡。此举引发了伊朗国内多地游行，伊朗和叙利亚均指控以色列与美国策划并发动了袭击。
“我们勇敢的人将惩罚犹太复国主义政权。”伊斯兰革命卫队最高指挥官侯赛因·萨拉米表示。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和总统莱希誓言报复。
外界最严厉的回应来自黎巴嫩真主党。该组织在一份简短声明中矛头直指以色列：“如果敌人没有受到惩罚和报复，这一罪行就过不去”。
截止到4月5日，由于担心报复，以色列已经临时关闭了全球28个驻外使馆。
一位匿名消息人士告诉伊朗阿拉伯语新闻Jadeh Iran，伊朗已告知美国，若美方能确保加沙停火协议，伊朗将不会对以色列空袭伊朗驻叙利亚使馆做出回应。“如果美国成功遏制局势，这将是拜登政府的巨大胜利……”该消息人士称。
欧美国家态度动摇
“他（内塔尼亚胡）的做法是错误的，我不同意。”4月9日，美国总统拜登在采访中批评内塔尼亚胡的做法，并敦促以色列停火。
不久前，世界中央厨房援助组织车队遇袭，7名工作人员在加沙遇难，其中包括几名英国、澳大利亚和波兰公民，一名美国加拿大双重国籍公民和一名巴勒斯坦同事。
此举刺激了以色列的欧美盟友。4月4日，拜登与内塔尼亚胡通话，他要求以色列要保护加沙平民和人道援助人员的安全。
以色列军方承认，“袭击世界中央厨房”是以军的误判，并为7名工作人员的身亡表达歉意。
之后，以色列暂时开放阿什杜德港和通往加沙北部的埃雷兹口岸，以便非营利组织向加沙地带运送更多的食品、水卫用品和医疗物资。
本轮巴以冲突前，每天至少有500辆卡车进入加沙。而到了2024年3月，每天只有161辆卡车可以向加沙运送物资。
2024年4月10日，以色列南部，一架飞机从以色列一侧向加沙地带空投援助物资。图/视觉中国
“世界中央厨房事件掀起了欧美多国对以色列的反对声浪。在下一步进攻拉法问题上，欧美等国更为担忧新一轮的人道主义灾难，而埃及对于加沙难民的态度也不可确定。”吴冰冰分析。
联合国预测，如果以色列再次进攻拉法，将会有超过80万人流离失所。
牛新春认为，巴以冲突延宕半年，美国对以色列的态度从最初“无条件挺以”已经转变为谴责“以色列的非人道主义战争行为”。欧美等国依旧支持“以色列消灭哈马斯”，但对其如何消灭产生了很大分歧。
2024年3月初，以色列前国防部长本尼·甘茨会见了美国副总统哈里斯、国务卿布林肯等政要。由于甘茨在以色列支持率高过内塔尼亚胡，此举被视为“拜登就巴以冲突向以色列表达不满”。
此举引发内塔尼亚胡不满，他表示“以色列只有一位总理”。
3月25日，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就“巴以冲突斋月停火”投票表决，美国投出了一张弃权票。
而在德国，超过600名公务员联名写信给德国总理奥拉夫·舒尔茨和其他高级部长，呼吁政府“立即停止向以色列政府提供武器”。信中称，以色列在加沙犯下的罪行违反国际法。
“整体上看，目前，以色列传统盟友的反对意见还不成气候，除非美国政府要求以色列无条件停火，巴以冲突才能到转折点。”牛新春说。
“占领与抵抗”不会消失
在过去的一周里，以色列国内抗议浪潮不断。抗议者走上街头，呼吁内塔尼亚胡政府尽快推动人质释放。
自2023年10月7日以来，哈马斯袭击以色列军队并带走了两百多名俘虏，目前仍有一半未能释放。
以色列民主研究所民调发现，57%的以色列人认为，内塔尼亚胡在战争中的表现“差”或“非常差”。
“以色列民众对政府的诉求是：推动人质释放优先于军事行动。”吴冰冰提到，但以色列各党派和国内民意均支持“以色列对哈马斯的军事行动”。
2024年1月一项针对犹太以色列人的民调发现，88%的受访者认为加沙地带近3万人的死亡是正常且合理的。而超过三分之二的犹太以色列人反对建立一个独立、非军事化的巴勒斯坦国。
吴冰冰说，7名人道主义志愿者死亡备受关注，而逝去的几万巴勒斯坦人却没人关心，“这可以反映以色列右翼倾向扩大的氛围，他们不关心‘如何解决巴以问题’。”
2024年4月10日，以色列与加沙地带南部边境，巴以冲突持续，一名以色列士兵走在一辆坦克上。图/视觉中国
1993年，以色列和巴勒斯坦解放组织达成了《奥斯陆协议》（Oslo Accords），建立了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逐渐认可“土地换和平”政策，开始推动关系正常化。
随着以色列前总理拉宾遇刺、内塔尼亚胡上台后，以色列不断修建定居点，哈马斯在加沙的影响力逐步扩大。
2005年，以色列决定放弃加沙，开始修筑隔离墙，两方关系进一步恶化。在以色列右派眼中，“安全换和平”早已代替了“土地换和平”。
“以色列将巴勒斯坦人用墙隔开，进入可接受的舒适区，但这种舒适是以巴勒斯坦人的忍受为代价。”吴冰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22年11月，内塔尼亚胡联合犹太力量党、诺亚姆党加入宗教犹太复国主义党等6个政党，组建了以色列历史上最右的政府。本届政府的对外政策主张是“既要土地，也要和平”。
以色列国内在“消灭哈马斯”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就算以色列改换政府，选举民调支持率最高的本尼·甘茨成为总理，他在巴以问题上与内塔尼亚胡并无二致。”国际危机组织巴以问题分析师迈拉夫·宗泽因说。
吴冰冰则认为，哈马斯更像是一种“在被占领状态下的抵抗”，以色列与哈马斯的关系则是“占领与抵抗的关系”。
“就算以色列彻底消灭了哈马斯，但巴勒斯坦人的抵抗情绪仍不会消失。如果不解决土地占领问题，是很难通过战争彻底解决巴以问题。”吴冰冰说，10月7日的“阿克萨洪水行动”则向以色列及其盟友传递了一个信号，在加沙修筑隔离墙是不可持续的。
（文中奥娃、哈姆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顾月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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